mercredi 18 novembre 2015

漫漫长夜 166 在北京的最后十年 4


这一段写我在大陆出版所译"位错"一书的经过。

1959年我到鸡鸭院,同年12月由中国物理学会出面在北京友谊宾馆召开全国第一次固体物理会议,我和王燕文代表鸡鸭院参加了这次会议。我刚到鸡鸭院不久,任何工作都还没做,所以也没拿文章去发表,只是带耳朵去听而已。吴有训,叶企孙,周培源,钱临照,葛庭燧,柯俊,黄昆,冯端,等人都去了,称得上是一次盛会。

发给每个代表的资料中,有一份科学出版社印制的"选题计划",列出了国外几十本固体物理方面的名著,希望代表们本人或推荐合适的人选译。其中有一本是法国人 Jacques FRIEDEL
1956年出版的< Les Dislocations>,当时我不懂法文,也只是知道了有这样一本书而已。

1960到1962年 我有幸业余在北京外国语学院所设的北京外语夜校学了两年法语。每周两次,每次两学时。这两年正是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全国挨饿,我因浮肿休了半年病假,但我没放弃法语,终于坚持学完了。我们所用教材和北外本科生一样,只是少了练习口语的机会,我相信,对语法和课文的理解以及写作能力,不比本科生差很多。

La Dislocation,在中国大陆译为"位错",台湾则译为"差排", 是西方学界三四十年代提出的解释金属强度的一种理论,到四五十年代成了金属物理研究中最活跃的一个领域。FRIEDEL的这本书,在某些方面很具特色。是从事这个领域研究或教学的人应该熟读的书。上海有个光华书店是国家办的专门盗版出书的书店。重要的期刊和名著都由那个书店影印出版。原著问世后约半年,中国的影印版就能出来了,并且影印的技术相当高超,书刊中的图表,照片都很清晰。

可能是因法文版的书在中国的读者不多,到1960年代,1956年出版的Les Dislocations 尚未被影印。据我所知,在诺大的北京城,只北京图书馆,中科院图书馆和北大物理系各存有一本原版书。那时我持有北京图书馆和中科院图书馆的个人借书证,可以把书借出来,借期是一个月。等读完法语课后,我交替地从这两个图书馆借Les Dislocations 通读一遍,觉得确实有必要把它译出来,于是和科学出版社联络,经过两次试译,终于在1963年签了译书的合同。

那时白天上班,晚上还要经常开会,有政治学习等活动。只能在一早一晚译书, 到1964年已完成了初稿,此时看到国外的期刊上刊广告说,不久将出此书的英文增订版,按照译书合同,在翻译期间若有新版,应按新版译,当时科学出版社并不知道这消息,我告诉了他们后,只能停下来等待英文版新书,大约到1964年末或1965年初,北京图书馆才购到一本,我和一位也有它的借书证的同学交替地借来翻译。此书的英文名为 Dislocations,其篇幅比法文版增加了大约一倍。又过了几个月,光华书店影印了这本书,我记得是花了三元九角就买了一本,非常便宜。自己有了书,以后就方便了。1965年8月,鸡鸭院派我去哈尔滨四清,我不能不去,好在此时已基本译完,余下的工作就是再核对一遍并抄写在稿纸上,我把此事交给了高我一届的同学章豫梅。1966年8月一切都完成了,那时我尚在哈尔滨,由家人把书稿寄给了科学出版社。 这章豫梅同学是物理系的高材生,记得1956年"向科学进军"时,我正读物二,章豫梅在物三,系里曾组织一次会,请章豫梅介绍学习经验,当时他就精通俄文,英文,法文和德文。可惜1957年被打成右派,1958年春,在他们毕业前夕,被送到北京农药厂监督劳动。文革开始时,被送回老家上海,在里弄和小脚老太等一起劳动。直到1978年才改正,到同济大学任教,荒废二十年后很短时间就出了不少研究成果,曾应邀到德国工作过一段时间。他说过一句也许被认为是狂妄的话,他说:"我怀疑谢希德到底懂不懂固体物理!" 扯远了,回归本题。

1966年8月 文革开始,一切工作都停顿了。

1969年4月 我去了五七干校,次年收到科学出版社的一封信,大意是说,您的书稿完成于文化大革命之前,势难满足当前的大好形势,而我们出版社全体人员又都要奔赴五七干校,不能处理您的稿件,所以将稿件退还。信是统一铅印的,只是用钢笔填上收信人的名字和书名。按照合同,违约是要罚款的,但在那种环境下,有谁肯和你讲理?! 只能自认倒霉。所幸退还给我的稿子完整无缺,并且已经由南京大学物理系冯端教授和他的助手李齐校对过了,他们的校对意见用铅笔写在稿子上。

1976年我重回北京到机电所上班了,看到以机电所二室的名义编印了一些资料,当然这些资料的绝大部分都没什么价值。我想,<位错>这份稿子压在箱底一点用都没有,若能在机电所印出来,也许能引起某些读者的兴趣。所以我找二室支部书记谈了我的想法,过了两天,那位物理组组长对我说:"支部书记对我说了,让我看看那份稿子,如果好,就印!" 我觉得这事有点好笑,因为这位组长对位错一窍不通,从未见她看过这方面的文献,便回答她说:"就凭你! 看完你能说出个一二三?"  这下子把她气坏了。  外组有位同事余文惠和我很友好,她听到此事后对我说,千万不能给她,给了她,他给你改一个字,就可能要求共同署名。我考虑的倒不是这点,而是有前车之鉴,初到鸡鸭院物理组时,有位吉林大学物理系毕业早我一年来的女士,向我借我在北大用过的金属物理专门化的实验讲义,讲义是钉在一起的成为一册。我毫无犹豫地借给了她,过了些日子她对我说, 那本讲义找不到了。就等于是强夺了我的那份讲义,她说丢了,我也无可奈何。此时如果我把<位错>的稿子交给这位组长,什么事她都能干得出来,所以绝不能给! 过后她又两次找我要,最后一次还拍了桌子,我始终不疾不徐地回答她说:"你看了也说不出个一二三!"  这事就无疾而终了。幸好如此!

毛死后,中共的领导人又觉得学问有用了,发起了"向科学进军"的号召,学过那么一点科学知识被冷落了十几年的这批人好像又是那么回事儿了。大约在1977或78年开了"全国科学大会",物理学会也召开了文革之劫后的全国固体物理大会,我恢复工作不久,无缘参加。参加此次大会的金属物理学界四位学部委员钱临照,葛庭燧,柯俊和冯端意见一致,找到科学出版社一室主任,敦促尽快出版我译的那本<位错>,于是这书在1979年出版了。印了五千册,很快售光,出版社拟再印一版,此时已成为我好友的编辑李义发建议我与作者FRIEDEL联络,再补充一部分内容,再版时成为增订版。我从善如流,接受他的意见,FRIEDEL 给我寄来新近发表的约有百页的长文,我把它译出附在了原书后面。第二版又印了五千册,于1981年出版。

此后,李义发又想让我译另一本书, 我找了中科院金属所的李家宝合译,约在1982或83年出版,现在我连这本书的书名都忘了。

关于译书的事儿,暂写到这里。  后面还有后续的发展,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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